呈溦

菩提玉斋

        尚在襁褓就被抱上五龙山教养的金吒,到垂髫之年时已成就斐然,难掩仙风道骨。某月,文殊广法天尊出外云游,临行前送金吒到昆仑玉虚宫,托请师父元始天尊代为教导照看。金吒是个通透勤谨、极能沉心静气的孩子,元始天尊传授几卷道法、安排了一处洞天净室给他修习起居,便很是放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抱着经卷进了洞府,金吒沿袭一贯的寂泊钻研,独处自得,只每日出外个把时辰去林中徜徉调息,于空旷处磨炼招式。今日也不例外,只是他碰见了一个意外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申时六刻,金吒悄然敛息端详着卧于寒石上的小姑娘,缃裙雾绡洇露气,垂鬟分髾落松针,瞧着不过七八岁的模样,团脸尖颔,两腮透红。金吒刚发觉她时,先是由那通身仙气排除了是精怪的可能,又疑惑是否伤损遇困,最终谨慎得出她不过是沉睡罢了。哪家的仙女会在这山林野石上休眠呢,实在奇怪。恪守规礼的金吒不想贸然打扰她,也不愿只当过路离去。昆仑是声名鼎鼎的仙山福地,却也少不了恶怪凶兽,金吒在一旁清出块干净地方盘腿坐下,聆着山风参悟道法。

        红日西沉,薄暝渐浓。神志迷蒙、半醉半醒间,小姑娘支起身,掀开胀重的双睑,她的视线恍恍惚惚收拢在石旁的白色身影上。有蛇的气息,智识至深处压抑着的天性蓦地占了上风,小姑娘的动作敏捷又轻稳,循着视线向那莹洁似玉的盘憩蛇身靠近。

       入定正俨,耳边风声匿迹,取而代之锐利的敌意。金吒机警睁开眼,手上迅疾地结画出御敌术法。金羽修尾,凤目含珠,光明如焰的鹓鶵展翼,将瞄准的猎物笼罩在三丈的阴影之中。金吒余光一瞥,哪还有什么小姑娘,心中惴惴同这鹓鶵僵持着。赤金雕琢般的尖喙凌厉袭来,金吒闪身躲过,转手唤出一柄短刃傍身。铮铮铛铛几十个回合,几声长鸣锵锵,鹓鶵恼怒之意更重,扑扇着双翼召来席卷狂涌的奔飚。金吒抬手劈开纷乱的草木飞石,皓月色广袖翻摇,云山一座任凭肆虐而岿然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就眼错了那么一下,金吒到底被钳制在鹓鶵法阵中,获胜猎手那双带着兀傲的寒目猛然在金吒面前放大。尖喙叼上白细颈子时,那鹓鶵愣住了,稳住心神定睛一瞧,方才目中的白蛇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标志的娃娃?金吒胸中藏着愠怒和不甘,抿嘴冷静思索对策,突然颈上一松,自己被稳稳地放到了地上。哕哕振羽声中他回过头,一束瑰熠的金光没入云中,消散在天际。

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高亢清亮的啼鸣空幽幽回荡在神府中,层叠的金色尾羽中探出一双冷戾的狭眸,鹓喙毫不留情地迎面袭来。金吒从昏沉睡意中惊醒,时隔千年再次梦见那日情景,他并不奇怪。梳洗理衣毕,金吒行出内室,屋外洒扫的小仙童迎上来问安。“三公主起身了吗?”金吒缓缓问道,“禀驸马,尚未。”小仙童规规矩矩地回道。隔了一道院墙,绕过去就是三公主玉殿,金吒施然迈开步子,他要去照看照看自己有名无实的妻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瑶池三公主大名玉卮,也不知是否因此有什么牵连,自小便是个好酒的,出了名的海量少有对手。昨日赴东岳春宴,炳灵公专开了一席请手足挚友,左右都是千百年的老相识,三公主也不拘那些个虚礼,喝趴下了大半桌人。不知哪个实在灌不下的,想出个游戏来挡酒。玩法不难,运气不佳被点中的人要如实回答上家一个问题,要挑隐秘有趣的才好。

        转到第五轮,三公主中了招,端着酒盏大大方方地等着听问题有多刁钻。“嫂嫂,你这样好酒量,就没有过醉酒误事出洋相吗?”东岳收藏了无数种类的好酒,席上用得也多,喝着闹着便乱了,是以身为行者的木吒理所应当地躲过了许多盏酒,此刻清醒又好奇地发问。哪吒醉红着一张脸,虽然迷糊但仍拼命朝木吒使眼色,他原有更好玩儿的问题的,木吒却没管他自顾自就脱口而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公主微眯凤目,仔细想了想:“仿佛我小时候是有一回的,也是出门赴宴。我贪杯多饮了几坛,晃晃悠悠回到瑶池,听说龙吉姐姐拜入天尊座下清修去了,都没来得及告别。我闹着要去找她,阿母她们没拦得住,我驾着云就往东昆仑去了。不料路上遇到妖邪,我痛揍了它们一顿,醉意上来有些困乏,稀里糊涂地在林子里寻块石头就睡过去了。待我醒来时,就望见一条白蛇盘卧在身旁,我酒意未散又刚恶斗了一场,压制不住天性想要吃了那白蛇。结果那蛇也有些本事,狡猾得很,我好不容易才制住它,却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突然成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。”众人听了不免发笑,三公主兴致好也不与他们分辩,又唤人开了一坛新酒。

        隔着木吒哪吒两个小的,金吒默默望着春色满面、挥斥方遒的青年女子。起初他听木吒唤了一声“嫂嫂”,立马不动声色去瞧玉卮,见她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。玉卮又伸手取酒,另一边也有只手伸出飞快按住坛子,她抬眸一看却是金吒起身走了过来,不免皱了眉头。金吒脸色也不好看,沉声劝道:“杯中物伤身,公主不可再饮了。”“大太子品自己的茶便是,操心我作甚?”玉卮冷下脸笑问,暗暗使了劲抢过酒坛,满斟了一口饮下,再不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她眼中的寒意同当年一般无二,金吒想着,不多时已到玉卮殿中。三公主高卧未起,侍女们见是金吒来并不好拦,请驸马到偏殿稍等。金吒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,径直出门往庖厨去了,侍女们暗觉讶异,规行矩步地跟着。

       玉卮醒来的时候,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饭香,醇和熨帖,越是清醒越是浓重。昨日饮了一肚子酒水,玉卮现下腹中正有些空乏,想是侍女们预备了膳食,略垫两口也好。在自己内殿中,玉卮今日也无公务,洗漱过后在寝衣外头披了件罩衫,松松挽了个髻,长发余者随意披散着,便打帘出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没料到第一眼看见的是案边坐着饮茶的金吒,残存酒意挟着郁恼上冲,胀得玉卮头疼:“一大早你来我内殿做什么?”“你我是夫妻,你殿中我来不得吗?”金吒将玉卮眼中毫不遮掩的厌烦一览无余,顿觉哽结酸涩,语气也凉了三分。不至于太拂他面子,玉卮只当这便宜夫君不在,坦步落座主位。

        案中间摆着个食盒,玉卮以为是手下仙娥预备点心小食之类,伸手便掀开了盖。盒中是一碟白净的籼米饭,乍看去丁点配菜也无,寡淡得可怜。合着一大早过来就为了这个,玉卮抬眼,对面的人正仪态端雅地呷了口茶。

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百余年前,玉卮送法宝给贬入凡间的七妹调养身体的路上,李金吒也给她做过这么一回。确切地说,那时他还叫金麒,她以为的一个凡间猎户。有伤在身的二人一路上坎坷不断,玉卮心心念念的只有妹妹,她从来都有着蓬勃昂扬的勇气和毅力,也并不畏惧苦难。没了法力,神仙便也要进食。风餐露宿时,饭食粗陋或是不合胃口成了常事,玉卮不在意,隔三差五还能解决几个蟊贼强盗。瞧着她小了一圈脸庞的金吒却生出淡淡的怅惘笑意,落难公主今日精气神也很好啊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,金吒借得一户农家的灶台,手边有的食材朴素得很,只能尽力试试了。茄子、甘荀、葱头、青瓜、春笋、香菇逐个洗净切好,金吒取出一个布包。说来也巧,下凡前他遇见了韦护。面对好些日子没见的师弟,向来寡言的魁梧和尚思索了下,最后递过来一袋西域带回的各色香料,师兄直白质朴的馈赠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。

        架锅烧水,蒸屉最底一层铺菜蔬,中间一层八角、辣椒、豆蔻、丁香、茴香、花椒、胡椒依次排开,新出的籼米煮过半刻钟再盛入顶上一层笼屉摊开。两刻钟后启笼盖,热雾香气交织四散。这样蒸出来的籼米不用隔夜,热锅凉油再滑入两枚蛋清,调少许盐花,抖腕快速翻炒均匀,一碟素白如银的炒饭就这样热腾腾地摆在了玉卮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什么叫饭不可貌相,玉卮有了切实体会,瞧上去无比寡淡的米饭入口松软干爽,每一啖都迸溢出醇、清、甘、辛的奇香。“这道饭可有名字?”一口气消灭了大半碟的玉卮,很是欣赏地问道。现琢磨的做法哪里有什么名字,金吒想着香料是韦护给的,这炒饭卖相又素净,随口说道:“就叫菩提玉斋吧。”人间的猎户还挺有学问,玉卮越看他越顺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只是那时候的看法,玉卮后来觉得自己更像是瞎了眼。平定了阴蚀王之乱后,他俩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,却被一道旨意阴差阳错地牵上了红线。金吒原以为她定是不肯的,没料到一道道婚礼章程如期进行得很顺利。新婚之夜,没有浓情蜜意、两相缱绻,“你不会不清楚这场婚姻背后是为了什么,往后就仰仗甘露太子把戏搭好了。”玉卮一脸冰霜,公事公办。第二日天刚亮,婚服齐整的金吒被很客气地请出了新房,驸马婚后的住所安排在别处。心甘情愿搬来随妻住时,他就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说回当下,玉卮随手将食盒盖上,说的是严酷朝局,却因着一身自在装束染上三分慵懒散漫:“你居我副位一百余年,多少次功勋都拱手相让,真的甘心吗?”“夫妻荣辱与共,都是一样的。”金吒冷不丁的一句,引得玉卮望着他温润诚挚的神色肆意地笑出声来。论入戏自己怎么也比不过他,这样牙酸的词也能演得出神入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好酒,我不妨碍雅兴,只是酒后用些谷米可养护脏腑,望殿下顾惜玉体。”金吒起身告辞,逆着晨光踏出殿槛。千年前,百年前,旧梦沉酣,一墙之隔,谁都不愿醒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配殿空着已有几百年,当初亲自下了结界、落了锁,三公主从没有再去看过,也不许旁人过问。金甲威仪的女将军仍旧驰骋在疆场,夙夜匪懈以求的权势终得在握,玉卮闲暇更是少之又少,连酒也沾得少了。某日,卸甲归来的三公主传了半窖美酒便闭门不出。

         四更月残露重,晓寐醅香昏蒙,玉卮重临那场恶战,银甲白袍浸渍遍血花,他于她怀中断气,又一次含笑将首功奉上。曙光透过窗棱帘隙,随风动摇曳在玉卮面上,将她唤出日复一日的噩梦。

        外头候了一夜的仙娥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,隔帘问安:“公主要起身吗?可要用些膳食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制碟菩提玉斋来吧。”玉卮头目昏胀,在帐中闷声吩咐了一句。仙娥错愕:“府上馔谱仿佛并无这道膳,婢子这就去庖厨问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必了,我知道没有,今后都不会再有了……”玉卮重又闭上眼,不知是醉是醒。




p.s:补充一下这个段子的设定背景,金吒在佛教为军荼利明王,本体为蛇神;西王母传说以鸟为图腾,乃东夷族鸟夷的一支,王母之女也可有鸟神本体的化身。个人理解,有错误或者不恰当的地方,欢迎评论指导ξ( ✿>◡❛)

评论(10)

热度(71)
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