呈溦

难解事

   私下凡间接济老七的三公主被罚禁足在西瓯蛮林之中,任务是教化部族、降服凶兽。既然是受罚,便没有多舒适的条件,竹屋草庐为居权当是磨炼意志。

         诸部落的人只知天降神灵护佑,却不知神灵栖身深林、隐于瘴雾。肉眼凡胎不了解的事,同为神仙的甘露太子早就门清。

         晨间林中落雨,他撑着伞远立于幽篁,冷冷澹澹地静窥草庐。凉雨携雾,轻丝细点飘落在金吒白袍之上,墨莲纹的边缘朦胧,往外洇润蔓延。七仙女承担了天庭半数衣衫的描样裁织,编制内的金吒定期会收到新鲜衣物和配饰,最近所获的其中一件此时已在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 金吒轻而易举就得知是三公主所为,这件白袍显然用了些别样的心思。寻常衣物纹饰用绣线,这一件描的却是银墨,不遇水便瞧不出。此刻,仙君不急不恼,顶着一身灰白斑驳等待外出的神女归来,貌似想讨要售后服务。

         没等到期待的人,先遇见个陌生凡人。麻衣布毯从肩膀包绕到膝上,十一二岁的披发姑娘矫健地穿梭过丛林而来,耳垂上铜环、革带边弯刀渡着树木间断续夕阳,泛出质朴锐硬的金属色泽。少女轻车熟路地在竹屋门口放下手中的猎物和花果,转身正欲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阿婻!”黄衣神女提着剑,山路上身影逐渐清晰,脆亮的呼唤先一步传来。金吒稍稍转过身,目光与之追随,直至神女低下腰笑盈盈地扶住少女的双肩。一大一小两位姑娘用着某种部落土语交流,十分洽悦。三公主指指屋前摆着的礼物,赞许地说了什么,惹得那少女露出些自豪恳切的神色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三公主拎起其中的猎物递还给她,少女摇摇手忙又推回来。“我留着这个就可以了,它对我而言更好。”垂眸珍重地看了看手中斑斓的花束,三公主喜笑温言,终是成功将猎物送回了主人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出来吧,远道而来的躲着有什么意思?”三公主忽然沉下脸朝林中喊了一句。满身惨灰的仙君踱步而出,顺带从容地收好伞,轻轻拭去袖口落上的雨水,再然后端正行了参礼。呦,这是来说理了?三公主瞧见他狼狈的衣袍配着清微淡远的仪态,心头一阵暗爽,只是始终绷着脸,并不想与他多言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不过须臾,金吒忖度了时势放弃拿衣袍说事,眼见得自己理亏在先,于三公主素日品性来说,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。“某欲为公主分忧。”金吒朗声说道。三公主微微掀起嘴角发出一声嗤笑,不轻不重,刚好能叫他听见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一旁默默观察的少女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开始询问,三公主于是换回柔和的神情与她说话。金吒并不了解此地土语,颇为尴尬地被晾在边上。“你和阿婻以及她的族人有些渊源。”三公主切换回官话,似笑非笑地骤然将视线转向金吒,随后满意地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费解。“你原先不是山间的猎户么?”三公主“好心”点拨道。霎时的愣怔过后,金吒发现自己无言以对,只好以眉眼传达一直未被接纳的愧意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三公主在林中驱逐凶兽时偶然间救下了受伤的阿婻,并短暂地将她带回医治。后来,她便时常送食物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过来,几乎都是悄悄在门口放下就走,生怕这位直率亲切的黄衣姑娘有机会婉拒。

         阿婻这个名字在他们部落土语中的意思是“长女”,用汉话讲就是“孟”,没有什么特别含义。但很好听,三公主这么认为。阿婻不知道三公主的真实身份,只察觉到她的踔绝之能,隐约揣测她大概并非寻常凡俗人。

         金吒抬手翻掌化出一颗晶莹的珠子,伸到阿婻面前示意她拿去。阿婻好奇地瞧了瞧珠子,又看了看金吒,最后扭头望向三公主,有些征求意见的意思。三公主点点头,用土语告诉她放心收下,阿婻这才欢快地接过珠子,举起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把玩。西南边陲尚是僻野荒苦之地,毒虫瘴气长年盘踞山林,甘露水所化的珠子佩戴在身上,辟邪祛毒再好不过。一滴甘露水对金吒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,三公主自然不替阿婻客气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临别前,三公主用手理着阿婻额前颊边的长发,而后轻抚两下她的脸蛋。金吒这才注意到少女脸上密布着青黑面纹,由眉心、两颊到下巴组成了一个狰狞怪异的古兽图腾,笼罩在这张稚气未脱的面庞上,深刺肌层。金吒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便移走,阿婻并未觉得有何不妥,腼腆地对着他说了句什么。“她感谢你送她漂亮的珠子。”三公主适时担当起了阿婻的翻译,金吒顺理成章地又请她转达自己的回话。三公主耐着性子说完,拧起柳眉剜了他两眼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百越先民多有祭祀鬼神、敬仰图腾的风俗,想是西瓯以纹面来传承信仰?”目送阿婻走后,金吒重新择了个话题攀谈。三公主本是兀自往回走的,听见这话慢慢停下脚步:“对也不全对……这一带部落众多,食物和土地有限,免不了纷争打斗,人口便是紧要优势,女子……也是被抢夺劫掠的目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金吒眼见神女面色愈发凝重,嗓音不觉也跟着低沉:“公主的意思,阿婻所在的部落为了尽量避免妇女被掠夺,所以才延续着纹面的习俗?”三公主默默点头,长叹了口气。自己受惩到此,起初为体察民情学习了土语,真正接触到众部落冲突的症结,尤其是亲手触摸过阿婻满布纹刺的脸庞时,悲悯以及有所作为的决心充斥遍整个胸膛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仓廪实则天下安,归根到底,百姓衣食足、地方治制平才能清源正本。关于这些,我与驻守本地的仙家商讨过。”提及正经事,三公主侃侃而谈。金吒于她停顿的间隙,接起话来:“世间万物交替化生自有规律,人界变革不可过多干预,他们是这么说的?”大差不差,三公主见他回答得认真,多了几分探讨的兴趣。

         天光几近暗灭,三公主催动法术飞去山巅,紧跟其后的金吒落脚于身侧,与她一同俯瞰广袤大地上蜿蜒的河谷、葱茏的山林,以及千百座茅庐竹屋里面透出的橙黄星火。“一户人家必建有一方火塘,烹饪、取暖、照明乃至议事、祭祀都仰仗它。明火可灭,火种不熄,凡人的法则自有凡人的道理。”三公主想着阿婻,想着身在凡间的七妹,意中人抑或面上纹,所求终究是自由。

         金吒依旧一身斑驳,三公主坦诚相待:“我原想叫你当众难堪,也未知成功与否?”秉公办事无可非议,变装扯谎来欺骗就说不过去了,她高低要出口气的。“某既许诺为公主分忧,有何处堪用的,凭公主差遣便是。”金吒出言清润如环佩,夜色寂寥,击鸣在耳,由不得神女罔闻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欲解百姓困苦,本与你无关,也并不想欠你情分。”三公主平静又干脆地掷下话来。“西南有疫,必生大乱,某之甘露可为公主筹谋铺路。”一言已毕,仙君再温声启唇:“何来亏欠情分一说?不过是小仙应付的偿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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